2.第 2 章_我欲为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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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第 2 章

  讽刺的是,那晚上刺杀皇帝的刀,正是那柄没有给来得及收起来的割鹿刀。

  云秀是从潜邸开始跟随她的心腹,为什么为何突然要刺杀皇帝。

  薛翃在内务司受刑的时候,听说淑妃娘娘曾为自己几度求情,只是太后不许。

  如果有史上最惨妃嫔评比,薛翃认为她必可以名列前茅。

  也许这一切都跟命数有关,比如她最后的结局,早在她的名字中得以昭示。

  翃,拆开来看,是厷跟羽的组合。

  ——其中‘厷’,是山谷开阔之意,‘羽’,则是翩然飞舞之意。二者合起来,指的是蝴蝶或者蛾儿在阔朗的山谷中翩然飞舞。

  她的名字是薛老侯爷给亲起的,这本是老侯爷给初生的小孙女儿的一种极为恰合吉祥的祈念。

  但是偏偏她姓薛。

  薛跟“雪”同音,倘若是在雪天,冰天冻地,寒风凛冽,那么又有什么蝴蝶飞蛾能够翩然振翼?

  而且又可以读“血”,跟“翃”连起来便是“血红”,这下场岂不是早就注定了吗?

  正嘉八年的夏季,京师突然地震,把皇宫的泰液殿震塌了一角。

  这泰液殿在云液宫内,曾是薛端妃的寝殿,如今端妃因为谋逆处死,已经离世近两年了。

  从薛端妃出事后,云液宫就成了宫内禁地,皇帝不许任何人出入,锁了宫门。

  也没有任何宫内妃嫔愿意靠近云液宫,毕竟一提起,就想到当初薛端妃的遭遇,让人不禁毛骨悚然,连住的离云液宫略近一些,都觉着晦气。

  宫内建筑本极坚固,又有特殊的防震设施,就算有寻常的地动,也不至于会出现倾塌的情形,如今突然塌了一角,对虔心修道的正嘉皇帝来说,自然乃是天降异象,只怕会皇室不利。

  皇帝思来想去,连发了两道圣旨前往贵溪龙虎山,请天师真人陶玄玉入京。

  虽然皇帝“求贤若渴”,天恩浩荡,但直到立秋时分,陶真人才终于率领门下亲信弟子,姗姗启程。

  经过三个月的水陆波折,在九月下旬,真人的法驾才总算进了京畿地界。

  这夜,真人一行宿在清河县,县官早听闻真人大名,亲自迎了,请在县衙安置。

  陶玄玉这次离开龙虎山,随行带了几位心腹的弟子,首席大弟子唤作萧西华,二弟子葛衣。

  又有两名得力的女弟子,绿云跟冬月。余下的其他弟子数十。

  除此之外,却还有一位名唤“和玉”的女冠,年纪只有十七岁,却是当初上届天师张沐亲收的一个小女徒弟,也是陶玄玉名义上的小师妹。

  这夜,绿云跟冬月奉命去给小师姑和玉送餐食,两个女冠子都才过豆蔻年纪,绿云十六,冬月十四岁,虽然学着修道,性子却还有些烂漫。

  两人都是南方人士,第一次来到北边,很不适应北方的天气。方才出来之时,各自又多加了一件鹤氅。

  冬月提着食盒,见周围无人,因说道:“这一路走来,小师姑都不跟咱们同桌吃饭,只喜欢一个人呆着,少不得咱们来回伺候,天这样冷,我本想自己来就可以了,又劳动师姐。”

  绿云道:“不要妄言,小师姑出身跟咱们不一样,在门中辈分又高,师父素来对她还谦和有礼呢,何况你我。”

  冬月悄悄说:“小师姑只比我大三岁,看着又面嫩,偏辈分这样高,我没入门前听说有个师姑,还以为跟师父一样年纪呢。”

  绿云笑道:“谁叫你我没有那个福气,不是师祖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呢。”

  冬月问:“师姐,我听说小师姑是张师祖驾临京师的时候所收的,她真的是北方人?”

  绿云冷笑道:“你还做梦呢,你就算没有来过京城,难道就没听说过颜夏许高?”

  颜,夏,许,高,正是当朝最为著名的几位辅臣,也代表着京师的四大家族,就连冬月这小丫头,也自然如雷贯耳。

  冬月道:“小师姑俗家姓高,难道就是这颜夏许高之中的‘高’吗?可如果她是天子脚下的官家小姐,家里又如何舍得让她当女冠?”

  “你入门才两年,有些门里的旧事不知道也罢了,”绿云道:“当初祖师游历京城,小师姑才八岁,体弱多病,高家又崇信师祖,所以才舍她入门跟从修道,后来祖师临终之前交代,说小师姑十五岁有一道生死劫,果然两年前那次不是差点就闭气了吗?”

  冬月忙道:“我正是在这件事后才入门的,听说整个人断了气,都有人建议师父把她安葬了,可师父谨记师祖的话,又多等了两天,终于才活了过来。但虽然醒来,却仿佛没了魂魄似的,跟先前判若两人,且不许人碰触,一旦沾身就如疯狂,又休养了一年多,才恢复了正常。”

  “所以小师姑的性子乖僻些,也是有的。”绿云点头,又小声道:“这次师父特带了小师姑回京,我想,大概是想把她还给高家了。”

  冬月有些羡慕:“原来小师姑出身果然矜贵不凡,若我也有小师姑这样的出身,我也不当女冠,回去当给人伺候着的小姐了。”

  绿云笑啐了一口,眼见到了和玉的住处,两人不约而同屏息静气。

  绿云上前,先恭敬道:“绿云冬月,奉师父命令,来给小师姑送晚饭。”

  说了两遍,室内毫无动静,绿云诧异,命冬月上前敲门,也无反应,两人大胆将门推开,却见室内空空如也,并没有和玉的身影。

  孩子的凄厉啼哭声,被北风吹送,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高亢。

  因为先前地震的缘故,加上年景不好,清河县里也聚集了不少的灾民,就在县衙二里开外的棚户里等待安置。

  这孩子才出生了两天,母亲却因为饥寒交迫,没有乳汁,孩子不肯吃那些米粥,饿得嚎哭不已,他们的家境又贫寒,无法请奶娘,何况清河乃是小地方,但凡有奶汁的妇人,只顾自己的婴儿已经分/身不暇了,哪里能管了的别人家。

  孩子的父亲好不容易请了一位大夫,那大夫却也一筹莫展。因此这家人手足无措,抱头痛哭,旁边的百姓们闻听,也不禁心酸落泪。

  一时之间,哭声绵延不绝。

  正在绝望之时,却突然听见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:“不要哭了,我来看看。”

  大家愕然,忙转头看去,看了半晌才瞧清楚。

  面前看着的,是个小道士,脚踏步云履,头戴道冠,乌纱罩在额前。

  身上穿着雪白的袍子,外头却罩着一件玄色的道家对襟鹤氅,黑白分明,肃穆清冷。

  只是这样站在黑夜里,一时叫人看不分明。

  那妇人的丈夫先跳起来:“道长,你真的有法子?”仓促中伸手来拉这道士,却不妨旁边一人探臂挡住,喝道:“退开。”

  男子吓了一跳,这才发现挑灯笼的是旁边一位身量高些的道士。

  与此同时,在场的众人也都想起来,听说皇帝亲请的什么龙虎山的大道士入京,今晚休息在县衙里,难道这来的两位,就是他们队伍里的人?如果真的这样,想必真的有通天的法力,当下忙唯唯诺诺后退,又慌忙拜求。

  那道士上前,望着妇人道:“手伸出来。”

  妇人迟疑地看着她,突然发现她身段袅娜,眉目如画,秀美清丽,这才醒悟原来不是道士,而是一名女冠,于是慌忙将手伸了出来。

  女冠听了一会儿脉,说道:“你的脉象沉郁浮躁,没有大病。去药铺里抓两钱天仙子,以酒合了饮下。如果觉着胀痛,再取消石一剂,可以去你的燥热,利于下乳。”

  众人见她清水素面,毫无任何粉黛修饰,但天生的肤色如雪,眉如墨画,一双眸子更是清亮有光,若换作女装,分明是个绝色美人,出言却自有一股威严。

  可看她年纪,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,不像是很有经验,何况连大夫都不知道如何医治,她怎会这样有把握?一时众人便半信半疑。

  旁边那年青的道士说道:“这是陶真人的师妹,和玉道长,你们还不快去。”

  大家这才信了果然是陶真人一行的,于是忙跪地叩谢,那妇人的丈夫亲自奔去药铺。

  和玉却并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缓缓站起身来。

 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声低了许多,仿佛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。

  和玉缓缓转头,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,仿佛想过去瞧一眼。

  可最终仍是低头道:“走吧。”

  和玉转过身,她的身量纤弱,北风将那宽绰的袍袖鼓起,衣袂飞舞,看着整个人犹如菱枝临波,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样。

  青年道士挑着灯笼,小心翼翼地说:“小师姑留神脚下。”

  两人往回而行,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,名唤萧西华的。

  萧西华陪着和玉缓步而行,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说道:“小师姑,你方才所说的‘天仙子’,又名‘莨菪’,味苦性温,虽然有除腹痛风湿的功效,但也有小毒,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下乳,且各种典籍也没有记载,小师姑这副药……可妥当吗?”

  《本草纲目》里记载:莨菪又作“浪荡”,人服用其子后,就会狂浪放荡,所以得名。而且虽然有定痫止痛的功效,却也有毒。

  至于能够催乳,却是闻所未闻,毫无记载,所以萧西华忍不住出声询问。

  和玉说道:“你所看的都是医书,自然没有记载,我所看的是《史记》,传说是扁鹊公的一个法子。不过到底有没有用,也是听天由命罢了。我没有十足把握。”

  萧西华愕然,看了和玉半晌,一笑了之。

  两人回到县衙,陶玄玉已经自绿云冬月处得知了和玉不见之事,却也并不惊慌,两人自后门入内,西华自去回禀师父,和玉自回房中。

  关了房门,和玉把道冠摘下,上榻盘膝而坐。

  此刻门窗都关的十分严密,北风虽大,只有风声,那婴儿的啼哭却也仿佛停了,没有再传过来。

 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,婴儿凄厉的哭声,却无法停息。

  只不过,她所听见的不是那棚户里的贫寒饥儿,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为煊赫的九重宫阙里,曾经还不足一岁的她亲生的小公主。

  从在贵溪龙虎山上醒来,薛翃不知道先前经历的一切,到底是真的,还是一场梦境。

  如果可以,她真的愿意自己只是“和玉”,先前经历的一切,都是她在闲暇打盹,所做的一梦而已。

 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宁心诀,大有佐助,但虽然如此,薛翃仍是用了几乎一年时间,才让那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缓慢消失。

  在这期间,她也听说了来自京城的种种消息。

  譬如皇帝立后。

  譬如在薛翃给凌迟处死后,不到一年的功夫,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“夭折”了。

  除此之外,曾经显赫一时、为皇帝股肱的镇边将军薛之梵,也就是薛翃的父亲,突然间兵败失利,病故而亡。

  薛家,也算是覆灭了。

  苍山翠竹,山泉甘洌,云卷云舒,日出日暮。

  龙虎山的风景很好,闲云野鹤,与世无争的生涯也很好,但薛翃明白,要彻底将这剔鳞剜肉的痛彻底消除,只有一种法子。

  当后退无路逃避无用的时候,所做的只有咬紧牙关,一步一步往前。

  那些曾一手撕毁她的人生、以及覆灭了薛家的人最终会知道,薛翃,才是他们最大的噩梦。

  奇怪的是,自从这个念头生出,那令人战栗的痛才在颤抖中消退。

  次日,直到日上三竿,陶玄玉一行才刚刚启程。

  县城百姓们都听说了真人是皇帝亲召回宫的,身份尊贵,所以都赶着来瞻仰仪驾。

  陶玄玉好排场,虽然天已转冷,但为了让百姓们目睹自己的不凡仪容,所以仍选乘坐用锦纹薄纱四面笼罩的八人轿。

  薛翃坐的是马车。

  车驾走到一半,突然给人挡住,隐隐听人叫道:“道长果然法力非凡,草民叩谢道长的救命之恩。”

  陶玄玉在轿中十分惊愕,不知自己的法力何时竟到达足不出县衙就能普照百姓的地步了。

  还是萧西华上前安抚了众人,又回头禀明陶玄玉:“是小师姑昨晚上救了的那一家人。”

  陶玄玉昨夜听萧西华说过,便笑道:“原来如此,这自然是我们的份内慈悲,请他们不必拦路,休阻扰了进京的吉时。”

  于是众人让开,车驾仍缓缓而过。

  那男子仍激动不已地大叫:“多谢陶天师真人,多谢和玉道长,真是救苦救难的大慈悲仙人。”跪地磕头。

  妇人也道:“多谢天师道长救我孩儿的命!”

  薛翃悄然掀开帘子一角,往外看时,却是那妇人满面感激,眼睛通红的,尽量把怀中紧抱着的婴儿高高举起,仿佛想让她瞧见。

  那小孩子吃的饱饱的,大概又觉着此举有趣,便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
  薛翃望着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,缓缓将帘子放下。

  仪驾再度启程的时候,薛翃又想起老侯爷把自己抱在怀中,和蔼地笑说:“翃,翩然飞舞之意,只盼我的孙女儿一生悠然。”

  薛翃想:大雪中如何不能飞舞。

  飞舞的不仅只有蝴蝶跟虫豸。

  她又何必去做那些昆虫。

  能翩然舞动的亦还有禽鸟凤凰,比如,涅槃重生的凤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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